喜作书,笔意奔放如其诗,苍劲中姿媚跃出,欧阳公所谓“妖韶女老自有余态”者也(14)。间以其余,旁溢为花鸟(15),皆超逸有致(16)。
【注释】 不得志于有司:指多次参加乡试不中。有司,古代设官分职,各有所司,所以称官吏为有司。这里是指主持乡试的官。曲糵(niè):酒母,这里指酒。朔漠:指北方的沙漠地带。山奔海立,沙起云行,雨鸣树偃:《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》为“山崩海立,沙起云行,风鸣树偃”。勃然:奋发的样子。失路:不得志。嗔(chēn):怒。体格:指诗的体裁格调。体裁,文风词藻;格调,风格。王者气:自成一家的高昂气派。.(10)巾帼:古代妇女的头巾和发饰,后来作为妇女的代称。(11)韩、曾之流亚:韩愈、曾巩一流的人。流亚,同一类人物。(12)雅:素常,向来。(13)骚坛:诗坛,诗歌界。屈原作《离骚》,后人因称诗人为骚人,诗歌界为骚坛。(14)欧阳公所谓“妖韶女老自有余态”:欧阳修《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》:“作诗三十年,视我犹后辈。文词愈清新,心意虽老大,譬如妖韶女,老自有余态。”妖韶,艳丽美好。(15)花鸟:指花鸟画。(16)超逸:高超豪放。
卒以疑,杀其继室,下狱论死。张太史元汴力解,乃得出。晚年愤益深,佯狂益甚。显者至门,或拒不纳;时携钱至酒肆,呼下隶与饮;或自持斧击破其头,血流被面,头骨皆折,揉之有声;或以利锥锥其两耳,深入寸余,竟不得死。周望言:晚岁诗文益奇,无刻本,集藏于家。余同年有官越者,托以钞录,今未至。余所见者,《徐文长集》《阙编》二种而已。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,抱愤而卒。
【注释】 继室:后妻。张太史元汴(biàn):字子荩,别号阳和,浙江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。明穆宗隆庆年间进士,官至翰林侍读。太史,史官名。修史之事归于翰林院,因此翰林也称太史。佯(yánɡ)狂:假装疯癫。徐文长晚年时,胡宗宪被下狱死。他害怕受牵连,就假装疯癫,以后却真的发狂。显者:有声望有地位的人。显,高贵。酒肆:酒店。下隶:地位低下的人。周望:陶望龄,字周望,号石篑,会稽人。明万历十七年进士。曾任编修。袁宏道的朋友。同年:见本书《吴山图记》注。《阙编》:残缺不全的书。这里作为书名。阙,同“缺”。
石公曰:先生数奇不已,遂为狂疾;狂疾不已,遂为囹圄。古今文人,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。虽然,胡公间世豪杰,永陵英主;幕中礼数异等,是胡公知有先生矣;表上,人主悦,是人主知有先生矣。独身未贵耳。先生诗文崛起,一扫近代芜秽之习,百世而下,自有定论。胡为不遇哉!梅客生尝寄予书曰:“文长吾老友,病奇于人,人奇于诗。”余谓文长,无之而不奇者也,无之而不奇,斯无之而不奇也。悲夫!
【注释】 囹圄(línɡ yǔ):牢狱。礼数:礼节,礼遇。异等,不同别人。表:指前面所说的《献白鹿表》。崛起:特出。梅客生:名国祯,麻城人,官至兵部右侍郎。无之而不奇,斯无之而不奇也:第一个“奇”是奇特的奇;第二个“奇”是数奇的奇(jī)。
【译文】 徐渭,字文长,是山阴县的秀才,名声很大。薛蕙主管浙江考试的时候,对他的才学特别赞赏,把他当作国士看待。可是他命运不好,多次应乡试都失败了。巡抚胡宗宪听到他的名声,请他到幕府做幕宾。文长每次进见,总是穿着葛布衣,头裹黑纱巾,漫谈天下的事情,胡公非常高兴。当时,胡公总督几个边防地区的大军,声威镇服东南,披甲戴盔的将官,跪着跟他讲话,像蛇一样匍匐前进,不敢抬头;文长却凭着他部下一个秀才的身份毫不卑屈地对待他,因此,议论的人把文长比做刘惔、杜甫呢。恰好胡公得到两只白鹿,委托文长做一道奏表;奏表呈上去,世宗看了很是高兴。胡公因此更加赞赏他,一切公文奏章,都出自他的手笔。文长自恃有雄才大略,喜欢提出出人意料的计谋,谈论军事大多中肯,在他看来,世上的事没有能够合他心意的,然而他竟不得志。
文长既然已经在科举考试上不得志,于是就放肆地饮酒,尽情地游览山水,跑遍了齐、鲁、燕、赵等地方,深入观看了北方的沙漠。他所见到的高山奔聚,大海壁立,沙石飞扬,雷电疾行,暴雨轰鸣,树木倒拔,幽静的山谷,大的都市,人、物、鱼、鸟,一切可惊可怕的形状,全都表现在诗歌里。他胸中又有蓬勃奋发不可磨灭的壮志,和英雄不得志、立足无门的悲痛,所以他的写诗,像愤怒,像嬉笑,像河水在峡谷中鸣响,像种子从泥土里萌发,像寡妇在夜晚哭泣,像漂流异地的旅客在寒夜里起程。虽然诗的体裁格调有时也有卑下的,然而构思巧妙有创造性,具有高贵昂扬的气派,不是那些奴颜婢膝、阿谀奉承的文人所敢比拟的啊!他的文章有卓越的见解,气度沉静而且章法谨严,不用模仿比拟来损害自己的才情,不用空洞的议论来伤害自己的格调,真是韩愈、曾巩一流人物啊!文长既然向来不能跟世俗合拍,当时所谓诗坛的领袖人物,文长都呵叱抨击了他们,所以他的名声不能传出越地,可悲呀!
文长喜欢写字,笔意奔放像他的诗,苍老刚劲中显露出秀丽的姿态,正如欧阳公所说的,“艳丽的女人老了,却还保留着优美的姿态”呢。间或用他多余的精力顺便画些花鸟,都高超豪放,别有一番情趣。
后来,他因为疑心,杀了他的后妻,被关到监狱里,定了死罪。翰林侍读张元汴尽力排解,才得到保释。晚年的时候愤恨更深,假装癫狂愈加厉害。显贵的人到他家门口,拒绝不让进来;经常带了钱到酒店里,招呼地位卑贱的人跟他一道喝酒。有一次自己拿了斧头敲破自己的脑袋,血流得满脸都是,头骨都折断了,揉着它发出响声;有一次拿了锋利的锥子刺自己的两只耳朵,刺进去一寸多深,竟然不死。陶周望说他晚年的诗文更加奇特,没有刻本,文集在家里藏着。我的同年中有在浙江做官的,委托他抄录,现在还没有寄来。我所看到的,只是《徐文长集》和《阙编》两种罢了。但文长终究因为在当时不得志,怀着愤恨死了。
石公说:先生的命运一直很坏,就得了癫狂病;癫狂病一直没有好,就成了囚徒。古往今来的文人,牢骚和困苦没有像先生这样的厉害啊。虽然这样,但是胡公是隔几世才出现一个的豪杰,世宗是英明的皇帝;胡公幕府中对先生的礼数跟别人不同,这是胡公知道有先生了;表章呈上去,世宗高兴,这是皇帝知道有先生了。只不过自身没有显贵罢了。先生的诗文特出,一扫近代文坛荒芜污秽的积习,百代以后,自有定论。怎么是不遇呢!梅客生曾经寄给我一封信,说:“文长是我的老朋友,他的病比人奇特,人比诗奇特。”我认为文长的诗文行为没有一样不是奇特的呢。没有一样不是奇特的,所以就没有一处不倒霉啊!可悲呀!
五人墓碑记 张溥
五人者,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,激于义而死焉者也。至于今,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,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,且立石于其墓之门,以旌其所为。呜呼!亦盛矣哉!
夫五人之死,去今之墓而葬焉,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。夫十有一月之中,凡富贵之子,慷慨得志之徒,其疾病而死,死而湮没不足道者,亦已众矣(10),况草野之无闻者欤!独五人之皦皦,何也(11)?
【注释】 明熹宗天启年间(1621—1627),宦官魏忠贤专权,大肆捕杀坚决反对他们的东林党人(一个以江南知识分子为主的政治集团,因其领袖人物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得名)。当东林党人魏大中被捕经过苏州时,周顺昌曾招待他,于是阉党又逮捕了周顺昌。周被捕时,激起苏州人民的义愤,几万人自动聚集,包围来捕人的官吏和差役,当场打死一人,打伤多人。事后魏党逮捕了市民颜佩韦等四人和周顺昌的轿夫周文元,诬以暴乱处死。张溥(pǔ)(1602—1641):明末太仓(今江苏太仓县)人,字天如。崇祯四年进士,文学家。他在崇祯初年,继东林党之后,组织四方士人,创立复社,与在朝的腐朽势力进行斗争。后来复社成为抗清的爱国社团。他的文章风格质朴,内容充实,著有《七录斋集》,辑有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》。蓼(liǎo)洲周公:周顺昌,号蓼洲,明末吴县(今江苏吴县)人。明熹宗时任吏部主事等职,后辞职回家。为人刚方正直,不畏权贵,当众斥责魏忠贤及其党羽的奸邪误国,深为魏党所忌恨。被捕后受尽酷刑,死在狱中。郡:指苏州。苏州地区在古代为吴郡。当道:执掌政权的人,官府。除:拨给。或作“清除”讲,亦通。魏阉废祠:魏阉,魏忠贤。因魏是太监,故贬称魏阉。魏忠贤当权时,其党羽在全国各地为他建立生祠(给活人修的庙)。这里所说的废祠,在苏州城外虎丘山麓,原是毛一鹭给魏忠贤所建的生祠“普惠祠”;作者写此文时,魏党已经失势,就在“普惠祠”遗址安葬五人。旌(jīnɡ):表彰。墓:这里用作动词,修墓。湮(yān)没:埋没。(10)已:甚,太。(11)皦皦(jiǎo):同“皎皎”,光明。